2022-08-22
导言
林成川博士,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助理教授(教学),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古代小说、文学理论与批评。林老师所教授的中文课程广受学生的好评。学生评价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儒雅随和,亦师亦友”;还有人称他的中文课是“改变了命运的一门课”,也是“精神庇护所”。
在中文课上,我们学到的不仅仅是一段文字、一截历史;更重要的是养成了终身阅读的习惯,从阅读中获取多元的思考方式,透过文学观看外界和自我,将文学作为活的思想方式运用在各个领域。在1978年香港中文大学第十九届颁授学位典礼上,创校校长李卓敏解释道:“凡是大学都不可能脱离本身民族的背景。因此,中国或海外华侨创办的大学都是中文大学……每一所大学都是沟通本国和外国文化的桥梁”。而香港中文大学的独特之处在于“把中国文化的境界溶合到各学科”,她“专门为了一个特殊的使命而努力;这个使命就是把中国的资料吸收和融化到各个学科,予以发扬光大”。
虽然香港中文大学(深圳)至今还未设立中文主修专业,但中文课从未退出我们的教学舞台;并且在中文课上传授的知识确如李校长所言,融进了各科各业,揉进了学生们思想的筋络。相聚时是一把火,散落天涯时亦是满天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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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神仙湖畔”为您带来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校刊《神仙湖畔》第五期的文章《林成川:中文大学有中文》。
^ 林成川老师与学生们合影
教育:自由是一种短暂而奢侈的体会
学生记者:
我们了解到您的学生曾这么形容本校的中文课:“中文课象征着我的大学、我的高等教育的真正开始!永远爱自由的课堂氛围!”您认为高中教育和大学教育有何区别?自由的课堂氛围如何理解?
林老师:
高中和大学两者所需的思维模式不一样。高中的时候需要应试教育的硬性思维,省内竞争下一分便是数千的排名差距,所以我们被推着向标准答案靠近;而大学学习通常没有标准答案,很多事情要自己去探索,当你不是以应试为目的、不必揣摩出题人的想法去给出你的答案时,你就能自由地思考,你就能拥有无限的可能性。
我很重视讨论课,也就是导修课。我希望每位同学都能有自己的想法,参与到课堂中来,并且学会去表达。一开始大家可能不理解讨论有何意义,但渐渐地你会发现,有人和你的观点相悖,但他的观点不无道理,当你开始思考对立观点的合理性时,你或许会修正自己的看法,你的观念就将得到更新,这种思维的碰撞就是一种自由的氛围。
林老师的回答牵起了笔者对大学中文课的回忆。第一堂中文课上,林老师给我们讲了钱穆、梅贻琦的事迹,而最后一堂课他又提起西南联大,他说,这样首尾呼应的设计意在让我们产生对“黄金时代”的向往。说到这儿,林老师从背后一整面书墙上抽出何兆武先生的《上学记》,何兆武先生曾是西南联大的学生,他在书中回忆当年大学时期:
“有个叫邹承鲁的院士,以前是西南联大的学生。他对生物化学非常有贡献,60年代轰动一时的胰岛素就是他们搞成功的。我看过一篇记者的访谈,记者问∶‘为什么当时条件非常差,西南联大也不大,却培养出了那么多的人才?’他的回答非常简单,就两个字∶自由。我也觉得是这样。那几年生活最美好的就是自由。”
何兆武《上学记》
那是一个物质上很贫乏都是精神很富足的时代,人的自由创造力被充分地激发出来。说起那个黄金时代,林老师眼中有光:“在中文课上说这些,其实就是对你们的一种期盼,很高兴看到有学生能明白这一用意。这也体现了大学中文课的意义,中文课最大的意义在于精神指导,因为关于‘语文’、关于知识点,你们已经在初高中阶段学得差不多了,之所以大学还要设置中文课,是因为我们希望你们能真正享受文学与文化,享受自由的氛围,感受自由思考的魅力。”享受语言之美、感悟自由思考的力量,这些才是中文课上真正的课堂内容。
^ 林成川老师在课堂上课
学生记者:
除了同学提到的“自由的课堂氛围”,您在课堂上也常说希望我们“成为自由的人”,您是怎么理解“自由的人”这个概念的呢?
林老师:
自由其实是人的天性。《西游记》大家都熟悉,但西游记的地位我觉得往往是被低估了,因为西游记很幽默,有玩笑、戏谑、游戏的成分,这个是很难得的——中国文学比较缺少幽默的成分。我们会讲笑话,古代也有笑话书,但幽默却罕见,因为幽默很难,幽默是一种高级智慧,是一种精神享受;而西游记里面有大量的幽默色彩,深究下来,它所表达的其实是一种游戏精神,“游戏人生”就是自由自在地过一生。这不是指贬义的“游戏人生”,而是说人是如何依循天性、不受拘束地活着。
《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就是一个最自由的代表。为什么中国人普遍——特别是小孩子——喜欢孙悟空,因为他让你觉得“人生就跟游戏一样”。《西游记》里没有出现“自由”这个词,但是你不能说中国人没有自由的概念,自由是人的天性所向往的。在小说尾声,孙悟空获得了终极的自由,真正的自由,这样的人生多么有意义,多么可爱啊!这也行是我们一直喜欢孙悟空的原因。游戏的人生,这是我们心向往之,又达不到的一种人生境界吧。因此,就像刚才我所说的,至少在课堂上,我希望让同学们感受到自由的氛围,而在生活为人方面,我希望你们的人生能够变得自由,因为这是很有价值的一件事情。
学生记者:
您说的对。不过从现实来看,我发现自由不仅难以获得,而且往往是片刻的、短暂的,每每我们做出符合自己心愿的选择时,我们也要做出牺牲让步。比如说,“反内卷”是近来比较热门的话题,可当我们真正选择放弃在成绩上内卷转而自由发展其他方面时,最终固有的、以分数为主导的社会评价标准还是会横在我们面前,与我们的升学、就业息息相关。这么说来,自由仅仅只是片刻的自我满足吗?
林老师:
人生往往会不自由,你会碰到各种各样的困难,这是不可避免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做到孙悟空那样,但你可以把它作为一个目标、一个信念;另一方面,自由是遵循人的天性自在地活着,但并不是沉溺于无边享乐。我们的目的其实不是为了享乐,享乐是有止境的,欲望如果太多,有可能会把人毁灭。我们追求自由是为的精神满足。自由是短暂的精神上的体会,不是泛滥的、毫无限制的。不是说自由只是片刻的满足,而是片刻的自由能带来恒久的精神财富。
再举一个例子,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有一个片段,主角安迪在广播室里放音乐给囚犯们听,监狱长因此大发雷霆。此情此景下,其实音乐就意味着自由,监狱里本不该有乐声的,他们怕音乐点燃囚犯对自由的渴望。监狱里的犯人们,他们本都适应了压抑、无望的生活环境,可安迪就像深渊中冒出来的火,他放的是歌剧,没人能听懂歌中意大利女人唱些什么,但就在那一瞬间,这些囚犯似乎重获自由。安迪一次被关了禁闭,在无声黑暗中度过两周,这其实是很重的惩罚,但出来之后他还是兴高采烈,其他人问他怎么撑过来的,他说有莫扎特的音乐陪伴着他。有人听不懂,便问他:他们还让你带唱片机进去?安迪说,音乐在我脑海里,在心底,有些东西别人管不到,也剥夺不走,它永远存在,为你保留希望。
文学:无用之用
学生记者:
您经常会组织经典电影放映会,并且曾和同学们说您不看时下流行电影。您也组织过文学沙龙、夜读会和同学们讨论经典文学。那么在您看来,经典的魅力在于哪些方面?
^ 林成川老师的电影讨论会
林老师:
经典的形成是大浪淘沙的结果。它不是人为操纵的,它是所有读者的选择。比如今年出版的一本小说,没有人知道它能否成为经典,就算是莫言的作品也一样。它需要时间,需要大量的读者不断地阅读、评论,然后基本达成共识,我们才知道它是不是经典。这样筛选过后留给我们的,是可以无数次去仔细品味的杰作。比如我最爱的金庸小说,我身后的书架上有整整一排金庸小说。金庸小说集合了中国古典小说的所有优点,小说里有关于自由的,关于勇气的,关于正义感等等,它有很多可贵的价值,尤其是对我来说有很大的振奋作用。安迪在困难的时候会想想莫扎特,我困难的时候,就会想想金庸创作的小说主人公遭受过的困境以及他们是如何面对困境的。
看经典电影的习惯是我在读大学时受老师影响而养成的,我的老师经常组织人文学术和电影方面的讨论会,塑造了我的审美观念。回想起来,甚至我的教育理念很大程度上也受其影响,一直感怀于心。比如《心灵捕手》,大学时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我跟大多数人一样关注里面的男主角,他是一个精神或心灵上有障碍的数学天才,才华横溢却从小境遇悲惨,心理创伤阻碍了他的自我探索。可当后来我自己成为教师,重看时观影重心就放在了电影里的老师们身上。男主角的一生既不幸,又很幸运,他遇见了两位非常优秀的老师,一位老师可以说是知识上的,尽力帮他回归正轨,希望他能充分发挥天才;另一位则是精神上的,通过倾听与交谈,打开他的心扉,让他与自己的童年和解。在教育方式和教师的身份定位这两方面,这部电影给了我很多启发,我觉得人的一生中如果能遇到这样两位老师,就足够幸运了。
^ 林成川老师公园夜读会
学生记者:
经典如此迷人,但如今愿意静下心来读经典的人似乎不多,您认为我们应该如何向同学们普及经典呢?
林老师:
对于经典,很多时候让同学们去读就很不容易了,所以首先是吸引他们让他们愿意去读,那么我在课堂上的任务就是让他们尽可能地对经典产生兴趣;另外,要品味经典,我们就得研究和分析,讲授课堂之外,我会指导同学们去做导修报告,探讨学术话题。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故事新编”。我会在小说课上设置一份创意写作的作业,让同学们把经典小说改编成现代形式。只要不给他们设限制,最后交上来的作品就会出人意料,令人喜出望外。
我相信人的想法是无穷无尽的,一定要给予学生自由创造的环境,不要过多设限,所以每次导修都有新的衍生作品出现,到现在可能都有十几种艺术形式了,例如绘画、音乐、表演、小说、雕塑、游戏,甚至有一期还有同学做了一批跟小说人物匹配的首饰。
林老师站起来为我们展示起他的收藏,这些或生动逼真或趣味横生的作品一直珍藏在他的办公室。他还在图书馆办了一场创意作品展,期待着将这些作品所呈现出的经典的新生命传递给更多的人。
^ 林老师的收藏
林老师:
这样经典它才有生命力。经典不需要强记硬背,强行推广,也不必奉若神明,经典的作品是经得起改编的,越有人改编,越能证明它的生命力。所以我们普及经典一定是采用结合传统与现代的方式。
^ 学生对林老师的评语
林老师:
有同学说觉得上大学后就没有心思沉下来读书了,的确很普遍。这是因为你们的生活节奏太快了,很少真的能去花时间读一本长一点、厚一点、难一点的书。我收到过一位同学的课程评语,他说上完课“像是重拾了智能手机出现前、开始识字时代那种简单纯粹的阅读的快乐。大学生涯若能通过一门课程重拾阅读的习惯,或许便已值得。”他觉得读书的状态回来了,所以他很感谢,其实我也很感动。这就是我的目的,我也很高兴能收到这样的反馈。我想,只要你愿意花一点时间去阅读,或者只要你愿意在看两个小时电影的时候放下手机,就算一星期只有一次也好,给生命一些思考的时间,你一定会有所收获的。
^ 林老师与他的学生们
学生记者:
其实不光是经典作品,人文学科如今也隐隐经受着“被边缘化”的挑战,甚至有人称“文科对社会发展没有实质性的推动作用”,对此您怎么理解?
林老师:
我们怎么理解有用与无用呢?第一,当我们讨论“有没有用”时,一般是指“有没有价值”,而所谓价值,既有物质上的,又有精神上的;第二,当我们意识到事物起作用时,我们会认为它是有价值,而当我们察觉不到的时候,难道就意味着它没有价值吗?
先说人文的价值是什么。计算机、数学之类的学科,我们都知道很“有用”,这一点毋庸置疑,因为它可以明显促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但是人应该不仅仅只是为了物质而活着,还得有文化的滋养。文化是一定要研究的。不研究我们就不知道哪些文化是好的,哪些文化是坏的,我们一定要有筛选,所以必须要有研究,必须要有人不断去回答一些经典问题,有些问题问了千百年:人是什么?人的目的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活着?审美是什么,美是什么,艺术是什么……我们如今常说,要重视文物、保护文物,其实文物对今天来说几乎是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的,出土的青铜器放到现在可以说毫无用处,我们现在用铁、用不锈钢、用塑料,如果只谈论实用价值,那么青铜器还有什么用?其实当我们在讨论青铜器的时候,我们讨论的更多的是历史、文化和美学,美有什么实际作用吗?换句话说,我们可以抛弃审美吗?不能。美对于人来说是享受,可现在我们的身边不乏丑得出奇的建筑,比如莲花是美的,难道把体育馆建成巨型莲花的模样就算是创造美了吗?我们现在审美缺失太厉害了,浅显地说,这是视觉污染,这是缺乏审美的代价,所以你看没有人文教育怎么行?
另一个方面,没有人文滋养的话,科学会走向何处?这是无法预料的,如果没有人文的制约,科学会变成怪兽。倘若科学本身是自主的,那它内部是可以自我验证自己管束的,这倒尚不足以酿成大祸。但现实是科学只是工具,它的使用者如果没有伦理、没有道德、没有人文关怀的话,你很难想象科学会被如何误用与滥用,以致于成为一柄杀人的刀。另外,我想再举一个例子,关于个人的培养应该如何调和的。在孔子看来,君子道的培养应该“文武并重”,你看孔子的六艺训练里包括射和御,他并没有轻视武力。孔子的目标是让人全面发展,有文有武,用文来“润”武,“润”就是润色,润色调和,让武士具有文化;或说让文人也有武力,特别是要勇敢,要敢于见义勇为,敢于挺身而出,这时候就必须得有武力。这才是孔子的理想所在,所以孔子对君子的要求是文武兼顾的。那么类比我们今天所说的,你也可以理解成“以文润理”,大学里面需要人文讲座和各种各样的文艺活动,其实这些也是理科生所渴望的,我们的目标不是变成“做题家”,为了谋生,专业技能的训练必不可少;为了生活,也许人文与审美更有价值。
再者,人文的作用往往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当你面临人生困境时,不管是音乐、艺术还是文学,任何你所看过的东西,都只是属于你,只要你能记住它,任何人都夺不走。人文教育的意义在日常生活中可能不易体会,因为它不一定会帮你增加工资,不一定会为你换来食物和遮风挡雨的屋檐;但是在你人生陷入困境,在你精神沮丧的时候,它将成为你的依靠、你的支柱,就像《肖申克的救赎》里的音乐。有些文学和电影,我会反复重看,就跟老朋友一般。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你如果没有读过莎士比亚,就永远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史记》、杜诗、《红楼梦》、金庸小说以及一切伟大的经典。我们不需要去争辩人文教育到底有什么用,它有用的时候自然有用,你如果一直觉得它没用,是因为没有感受到,那它就真的没用。
平常我们不一定时刻能感受音乐振奋人心的力量,但在绝境之下遥遥无望的日子里,音乐自有其磅礴浩大之力,这是电影所告诉我们的。徐校长写过一幅字,“读无用书,做有趣人”。身处逆境中,我们更需要一种突破自我的力量,而这种力量绝不会是从天而降的外力,而是来自内心长久积累的精神力量。
结语
与林老师的对话让笔者对“中文大学”四字有了全新的体悟:中文课带给我们的绝不仅仅是一段经历或一份成绩,它以一种更细微的方式将文化重新引入我们的生命,给予我们独立思考的空间,赋予我们渡过难关的勇气。无论此时此地,未来远方,中文都不会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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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湖畔》
由香港中文大学(深圳)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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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足大学,面向社会,
通过记录这里的学者学人,
探讨时代下的青年话题,
来传递大学文化与精神。
学生记者 | 胡嘉倩 2019级 学勤书院 人文社科学院
排版|宋思源 2020级 逸夫书院 理工学院
编审|北海(CP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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