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弄论文，被老师批的狗血淋头，怀疑人生。什么逻辑不通、证据不足、夸夸其谈、生造词汇……我这几天都不敢照镜子了。

偶尔翻了下罗尔纲先生的《师门五年记》一书，里面写了不少胡适带学生的八卦，读起来很有意思。陡然发现，温文尔雅的胡适先生，在学生面前也是个狠人。罗尔纲先生虽然说得很含蓄，但饱受导师“教诲”过后，我也颇能感觉到几分罗尔纲先生的尴尬，原来胡适先生也是会“骂”学生的。

01 让胡适帮忙找工作

1930年，罗尔纲先生于上海公学毕业。毕业后的罗对未来有些迷茫——其实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当时一心想去历史类的学术研究机构，但中国公学的牌子不怎么响亮，在当时也算不上“985”“双一流”，碰壁是自然的。

于是，他就选择向当时任公学校长的胡适求助，礼貌地给胡适写了个信，抱抱大腿，请老师指点指点。

一般的名教授遇到这种“人情信”，估计也就虚虚地回应几句，说几句鼓励的话，展望一下美好未来，强调下关键靠自己，也就应付过去了。

胡适得到他的信之后，给他回复了一条短信：“此间并无历史研究院，中央研究院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又远在北京，大图书馆此间亦甚少。”这等于一个闷棍打消了罗尔纲直接到学术研究机构的路子。

正感慨胡适说话怎么这么不留情面，他又问罗尔纲每月需要多少钱，期望多少，告诉他一个大致，他去想办法。即使罗尔纲有一千个不痛快，看到胡适这么直接地谈钱，这事就靠谱了。

冠冕堂皇的话讲讲容易，设身处地了解学生的需求，难！

果然，几天之后，胡适将罗尔纲叫到办公室，对他说：“我知道你，你去年得到学校的奖学金，你的文化史论文很好。我读了你的信，很明白你的情形。你毕业后，如果愿意到我家来，我是很欢迎你的。”

对于胡适来说，罗尔纲可能不是天才一般“冒尖”的学生，但毕竟还是踏实向学的青年。不能帮忙解决进学术机构的问题，于是就想着把他留在身边来。这就像今天一些博士毕业后，找不到好工作，导师也以某某项目的名义，聘学生来从事项目工作，半工半读半找工作。

年轻时的胡适先生

找不找得到好工作，能力是一回事，机遇也很重要。导师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给学生多一点过渡的时间，这也是一种保护。

罗尔纲十分欣喜，没想到他竟然能够登堂入室，直接在胡适身旁工作。1930年11月，从中国公学毕业之后的罗尔纲随胡适从上海迁往北平，从此成为胡适的入室弟子。

毕竟刚刚起步，都是从打杂的工作做起。在打杂的工作中，胡适也在观察罗尔纲适不适合走历史学研究这条路。

胡适安排他协助整理父亲铁花先生的遗稿。整理遗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据他回忆，铁花先生的底稿有时候东涂西改，左添右补，煞是难看。有时候发现字句看不清楚了，他就拿日记等记载同一事件的部分来对勘，才可以慢慢摸索出一些线索。

这一点相信许多读过手抄本、校对过碑刻的人都深有体会，龙飞凤舞的汉字，压根见都没见过，或者是字迹模糊，需要连蒙带猜，望文生义。

罗尔纲做这个活儿还算一丝不苟，胡适基本满意，也算是通过了胡适初步的考验。

02   学术青年多执拗

胡适当然十分高兴，可新的问题也来了，罗总需要一个正式的工作来养活自己的家庭。再说，罗尔纲还是颇有志气的，整理文献跟写成传世的名作，毕竟是两码事。

他主动去问胡适，还有没有其他工作适合他的。胡适为他谋得了一个文书的职位，这个职位薪资有120元，在当时，不算少了。

可学术青年罗尔纲却不怎么满意，这一职位与自己想去研究机关的心愿相左，于是委婉的向胡适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罗尔纲先生年轻照

胡适毕竟是吃学术这碗饭的，一听罗尔纲这么有志气，铁了心要搞学术，也不多说什么。经过一番考虑，又以进入北大整理金石拓本的职位来征询罗尔纲。

这一职位的薪酬仅是前一个的一半，但罗却认为这个工作可以让自己学到更多东西，于是欣然接受。由此可见，如果不是对学术研究的热忱，罗是不会轻易抛弃优渥的待遇，而退求其次的选择，也更让胡刮目相看。

03  电击灵魂的问题：材料看完了吗？

罗尔纲虽然做上古历史的研究工作，但始终没有放弃对近代史的钻研。

在查阅资料中，他发现一个问题，太平天国运动期间，曾有一个文章署名黄畹的人给太平军写信，希望他们攻打上海。罗查阅一些相关资料后认定，这个“黄畹”，就是主张学习西方的清朝官员王韬。

罗尔纲一不做二不休，写下了这篇文章交给胡适。

本来是希望获得胡适表扬的，可胡适却认为证据不够，让他继续搜集。其实这也是导师带徒弟的策略，学生交上来一篇论文，老师看都不用看，直接问一句“相关的材料都看完了吗？”

学生十有八九面露难色，不敢应声。浩瀚史料，茫茫书海，鬼知道哪里碰出来一条相关材料，谁敢回答材料看完了？

立马打回去，再去看材料吧。

胡适就是这么带学生的。让罗尔纲回去翻书找资料补充，罗二次登门，结果还是被否决。

导师光说还是不行，学生哪里知道去哪里搜罗材料。

为了让罗意识到证据充足对于问题研究的重要性，胡适亲自为他搜集王韬的其他著作手迹，并将这些搜集到的内容，同署名黄畹的文章进行字迹和辞句风格上的比较。不仅如此，为了帮助罗的写作，胡还专门给苏州的顾廷龙先生写信，求证“畹”和王韬入学的名字有没有关联。

在胡适的协助与启发下，经过新的资料搜集，罗再次改写自己的文章。功夫不负有心人，胡适将这篇文章发表在北京大学《国学季刊》上，让罗声名大增，也更让他感到了胡适“大胆之假设，小心之求证”名言的分量。

看到了，这就是胡适带学生的“方法”。不过，好像很多导师都会啊！

04  一切太整齐的系统都不靠谱

在研究太平天国历史的过程中，罗的研究逐渐延伸到了清军军制的变迁上。为了写作好这个题目，他不但搜集了大量有关清代军事制度的条文，还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胡适。

胡适当时正在住院，看到罗尔纲写来的想法后，发现罗的论述有着这样一个中心，那就是“湘军以前，兵为国有；湘军以后，兵为将有”。

怎么敢把话说的这么绝对！万一冒出来一个反例，不就打脸了。

胡在这里提出了自己的不同意见：

“凡治史学，一切太整齐的系统（按：制度条文），都是形迹可疑的，因为人事从来不会如此容易被装进一个太整齐的系统去。在编《湘军志》之前，（你）先去看看湘军以前是否真没有“兵为将有”的情形。我可以大胆告诉你：一定有的。你试看《罗壮勇公年谱》，便知打白莲教时已是如此了。”

组织学家马奇也曾说“执行是决策的延续”，在制度执行中，制度的内容必然会与现实情况存在一定差异。而胡适正由此发疑，让罗尔纲得以跳脱出制度条文的藩篱，从而掌握做制度史的方法。

05  概括论断不可轻易下

得到鼓励的罗又撰写了数篇文章，结果，新的问题又出来了。

罗根据郭嵩焘等人的话，判定清代士大夫“好利”风气是因为清政府的提倡，而清政府这样做的目的在于消磨士大夫的气节，他进而还声明“西汉务利，东汉务名”。

这种结论性的话说出来很爽脆，其实就是在扣帽子。如果是钱穆这样的大家说出来，很多人觉得这是国学大师对于历史的洞察，但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学术小青椒，这么急着下这种大结论干嘛？你去把这个文章投到学术期刊试试，哪个审稿的敢让你发出来。

罗的这些文字很快让胡适看到，胡适几乎是暴怒：

“郭嵩焘等是旧式文人，可以胡说，我们做新式史学的人，切不可这样胡乱做概括论断。东汉务名，有何根据？前人但见东汉有党锢清议等风气，就妄下断语以为东汉重气节。然卖官鬻爵之制，东汉何尝没有？“铜臭”之故事，岂就忘之？”

隔着信都能感觉到胡适内心的不满。

罗尔纲接到信之后汗流浃背。胡适毕竟是个情商超高的导师，打了棒子，要给个枣子。为了不过分打击罗的信心，胡适又鼓励他多将金石补定的笔记发在《国学季刊》上，去打好考证的基本功。

胡适在做学问

得到胡适叮咛的罗，更感觉到了“轻易下论断”的不严谨，从此倍加努力。

05 历史学家怎么能这么主观！

罗尔纲做近代史研究有了一定的时间，在这段日子里，他尤对太平天国历史有研究，为了梳理自己的认知，也为了养家糊口，应出版社之邀，罗尔纲便写了一部《太平天国史纲》。这书出版后口碑还不错，吴晗等人都来点赞。

自己出了书，自然要在导师面前嘚瑟下。况且有这么多同行给了好评，罗尔纲恭恭敬敬送了几本书到胡适家里。

没想到，胡适又怒了。他批评道：“你写这部书，专表扬太平天国，中国近代自经太平天国之乱，几十年来不曾恢复元气，你却没有写。做历史家不应有主观，须要把事实的真相全盘托出来，如果忽略了一边，那便是片面的记载了。这是不对的”。

胡适的这个批评，其实是做研究的通病。对自己有利的材料就拼命写，对自己有利的前人观点就拼命引用，而对自己不利的材料就置若罔闻，全当空气。这个说的轻一点，就是作者本人有私心，说的重一点就是没有“史德”。

研究历史要的就是客观公正，有一说一，专挑自己觉得好听的话来讲，这哪里是研究历史！

胡的批评，让罗得以认真修改自己的著作。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正是导师胡适如熙熙春阳般的教诲，将罗尔纲带进了史学的大门，也为他日后的学术道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仔细想想，能挨导师骂也是一种荣幸。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挨导师骂，骂得狠才是为学立身之根本。

对了，根据字典对于“骂”这个字的解释，并不是爆粗口才叫骂，斥责也叫骂。

这么安慰下自己，又增加了进导师办公室的勇气。

真正的勇士，敢于面对导师关起门来的狂轰乱炸……

____________

中国大学教育  ID：cncollege

关注高等教育发展 / 关心大学教师成长 / 关怀大学生成才

大学，有大学问

声明：本文内容为国际教育号作者发布，不代表国际教育网的观点和立场，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