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家西方某老字号寄宿学校教了十几年书，学校也同时让我做一点舍监和国际学生工作。平时大陆留学生不少，香港学生数量上只是凤毛麟角。

去年秋季开学时，学校跟我说学校一下子多了8个香港学生，具体原因想必大家都心知肚明。今年乱糟糟的情况我也不用一一枚举，大陆学生基本辗转回国，留下少数学生，倒是香港学生不但没有回去，反而又加入了两三个（这种时候能出国的香港学生基本都有海外护照）。

事情发生在前不久，学校刚刚部分解封，允许一些学生返校。某天一个土生土长的华裔学生向我反映一港生和他吵架，使用字眼还极其难听，连“支那”也用上了。华裔学生汉语听力不过关，因此断断续续说不清楚，但我心下了然。于是，请港生小G来办公室喝茶。

学校只有我一个华人舍监，我学校校风又比较保守，因此我常扮演各种“虎妈”角色管束这些背井离乡的孩子。被我请喝茶，成了华人学生之间的代表“犯错被抓”的代名词。

小G今年高一，15 岁。刚来这个学校的时候表现得乖巧懂事，记得新生见面的时候，我用蹩脚的广东话博得了他些许好感。平日里见面也会点头招呼，云淡风轻。这次他一脸不忿堵在办公室门口，连叫几声都不理睬，只得提高嗓音，用英文要求他进门，坐下。

学生之间的政治性矛盾学校往往听之任之，甚至暗暗鼓励一些社会学科老师加强这些话题在校园里的传播频率。大陆留学生如果英语不过关，常常在辩论中落于下风，便跑来我这里哭诉歧视，我再好言相劝，教几招生存法则。

今天面对的是一个港生，我话还没起头，门口便有人探头探脑。学校规定老师和学生单独训话时，不能关门，不能拉窗帘，我一看，门口站了七八个同期的香港学生，各个义愤填膺状。我干脆，一起请入办公室，幸好办公室里有宽大的沙发，十个人堪堪坐定。

看着学生们气喘如牛，我慢条斯理的拿出我的茶具，仔细选了茶叶，从洗茶、烫杯慢慢开始做。按下录音键后，一边泡茶，一边用英文闲谈茶艺典故。虽然我不是专业茶艺，但游山玩水、关公巡城、韩信点兵这些还是能讲得头头是道。

十五分钟过去了，孩子们茶也喝了，脸色也平静了点。而且他们知道这些谈话都被录音，因此尽量表现得安分守己。

话题一转，我问：“你们怎么看我这样一个老师，大陆出身，海外求学，嫁了洋人，改名换籍，你们觉得我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孩子们异口同声：“外国人！”

我又问：“你们觉得中国人把我看做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孩子们还是很整齐：“外国人！”

我再问：“你们拿着其他国家的国籍，但在香港生活了那么久，你自认为自己是外国人还是香港人？”

孩子们三三两两：“香港人…”

我三问：“你们觉得这个国家的当地人把我们这样的已经入籍但是没有根的华人看做外国人还是跟他们一样？”

孩子们被我绕晕了：“华人，不对，外国人，哦不，当地的华人。”

小G此时猛一抬头：“太太，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香港人bushi中国人。”这里他用的是普通话。

金句一出，我依旧镇定，孩子们眼神对射一气，等着我的反应。

我继续用英文发问：“香港人和大陆人在海外都算Overseas Chinese（海外华人）吗？”

学生：“算…”

“英语里有没有区分华人和中国人？没有，都是一个词。”

“不，我们是Hongkonger, not Chinese.”

我又问：“这次疫情期间，因为你们带了一个写着 I’m Hongkonger, not Chinese的口罩，有没有觉得当地人对你们的反应更加友善？”

孩子们一阵沉默。

由于这个国家一些政策不力，也经常甩锅，因此疫情控制并不理想，时不时身边有其他亚裔因带口罩被打，被侮辱的新闻爆出来。加上“黑人命也是命”的运动，短短几个月里，亚裔黄种人更加被边缘化。

我找出《纽约时报》5月15日一篇由美籍韩裔记着Euny Hong写的社论《Why I’ve Stopped Telling People I’m Not Chinese 为什么我停止告诉人们我不是中国人》，让学生们轮流朗读出来。然后用一些问题讨论了一下其中的一些观点。

亚裔在西方国家是否长期处于歧视与偏见中？

这种歧视和偏见是否在如今这样的环境中能得到缓解？

亚裔之间用非此即彼的理由抵挡他人的攻击有没有效果？

这个美籍韩裔记者所说的：If someone says, “You Chinese are killing us,” I am in that moment Chinese. 当有人（对我）说“你们中国人正在杀死我们”的那刻，我就是中国人。这句话你们怎么想？

孩子们在录音的压力下试图用理性的对话回应我的问题。他们的观点大致是，歧视偏见无法消除，也无法缓解，可以用善意和积极的心态去处理问题。

小G眼看其他孩子被我“套路”了，终于忍不住：“中国人欺骗了很多人！全世界的人都不相信中国人！”

我没有马上回答，转身给茶壶里蓄水，然后缓缓问：“我泡茶的方法你们觉得怎么样？”

小G一愣，喃喃的说：“…. 还好啊…”

我一笑：“那跟你们香港人饮茶有什么区别吗？”

小G眼珠转了转：“差不多吧…”

我问：“我自认是中国人，你相信我泡的茶不会害你吗？”

小G下意识把茶杯放下：“你是老师，不会害人。”

我说：“你相信我，因为我是在海外受过教育的中国人，还是因为我是一个老师？”

小G似乎没想明白我的逻辑：“因为你是一个老师。”

我点点头：“那么你愿意相信每一个在生活中遇到的中国人吗？医生、商人、护士等等。你相信你买的每一件中国制造的商品吗，包括衣服、鞋子、手机、电器？”

小G似乎醒悟过来，反驳：“我们不相信大陆ZF，他们欺骗香港人，签了的声明和基本法，他们也不遵守。”

我反问：“你看过声明和基本法的中英文原文吗？”

小G摇头。

我两手一摊：“这次疫情中，这个国家损失了那么多人和经济，你相信这个ZF所做的每一个措施吗?  如果疫情最初爆发在这个国家，你觉得这个国家会做得更好吗？再看看美国特朗普，他退出了很多早已签订的条约，甚至连世界卫生组织也退出了。你相信他那个ZF吗？”

小G脱口而出“so true…”

话聊到这里，我看也差不多了，更加和颜悦色：“其实在这个国家当老师，我不能强迫你接受什么是绝对正确，连YouTube视频、报纸新闻、历史教科书都不能轻易相信。每个政府在危机面前的处理方式不同，他们所做的政策和选择的立足点也不同。

香港人毋庸置疑是中国人/华人的一部分，当然你们也可以反对。你们需要自己找到证据验证这些观点，思考问题所在，自己在所有的言论中找到逻辑立足点，但前提是不要偏听偏信，那么你们和现在外面所有抱有偏见的人毫无区别。

另外，一个人的文化印记很难消除，就像我们华人依旧更偏爱喝茶。包容接受别人的文化，也是现代社会应该具备的素养之一，这样别人也将更加尊重你的文化。”

茶香缭绕，茶韵犹存，我把半信半疑的学生们送出了办公室，打开电脑开始写那烦人的报告，真是天凉好个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