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品格教育，很多人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学校的德育工作上去。甚至有些人会说，“不就是德育处、学生处那些管人的地方吗？”这话并不全错，但相当地偏颇。至少，我所期待的和正在践行的品格教育不是这样子。 

想起曾经亲历的一个故事。在我此前工作的学校，我当班主任的时候，有一个住校的女生因为违纪被停宿了。作为班主任，我当然要教育她。谁承想我在她的处罚单上赫然看到“晚上熄灯后不迅速就寝，而是去上厕所”这样一条罪状。于是脾 气秉性素来执拗的我去找学生处“说道说道”。学生处的同事告诉我，“不要相信他们，他们才不是去上厕所，只是借口在楼道里闲逛”。我说，“人有三急，允许孩子上厕所是天经地义的。不能因为他们可能的错误就预先剥夺他们的自然权利”。同事说，“他们可以在熄灯前十分钟去厕所，也可以等熄灯后的第一轮巡查之后再去”。我说，“前面没有，后面憋不住，怎么办？”于是同事怒了，责问道，“都像你这么当班主任，我们怎么做管理？”我也怒了，遂很不礼貌地回怼，“你们学生处谁是按点儿撒尿的？”结果，不欢而散，我的学生还是被处罚了，从此我大概也上了“桀骜不驯黑名单”。

我完全相信，当年在学生处服务的同事们对学生是充满爱心和责任意识的。而我自己倒经常被诟病——过于宽纵学生。如今的我，已经做了一校之长，早已不复当年愣头儿青似的冲劲了。但是，对于重新构建学校德育的指导思想和实践指南，我却从未放弃这样的想法。

2017 年的暮春时节，当我从一场艰难的抉择中暂时解脱出来，坐在美国加州一个小镇子的社区运动场边上的时候，我在默默地观察美国孩子们的课后生活状态。他们大多活跃、欢脱、自信满满，他们彼此的交往中既有竞争，又有合作，甚至充满了博弈和制衡。看着那一个个青春洋溢的面庞，我在想：

我不停地看书、读论文，不停地思考，渐渐地，一幅 “我的品格教育轮廓图” 日渐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正念，看上去似乎带有一丝宗教色彩，却是被东西方思想界和科学界普遍认同的一种心灵智慧。美国心理学家乔·卡巴金（Jon Kabat-Zinn）把“正念”解释为“有意识的对当下的不加评判的觉知”。在这个简短至极的定义里，我以为“不加评判”四个字至关重要。想想看，当我们的感官收集到某些来自外部的信息的时候，大脑会对之进行相应的处理，而发现并建立新获取的信息与我们的旧有知识储备之间的连接，就是联想。如果人们能够尽可能地做到觉知自己的大脑机理和状态，在感知外界事物的时候，不急于进行判断或得出结论；尽量把自己可能产生的偏见规避掉或者控制在一个相对影响力较低的范围之内，这种时候，人们可能获得完全不同的对外界的认知和感悟。

如何才能在心中种下“正念”的种子并浸润其成长呢？除了我们常说的冥想训练之外，我觉得更需要在日常生活和学习的点滴当中使之不断得到充盈。我以为，好奇心、勇气、韧性和道德是不可或缺的四大支柱。

好奇心是一种人生而具备的基本素养，是一切创造性发明和发现的原始动力。孩子们在幼年时期，多数具有强大的好奇心。然而随着年龄渐增，在外界环境的阻滞下，得不到足够积极回应和包容的好奇心会慢慢走向枯竭。我们这些为人师者，尤其要注意呵护孩子们的好奇心，因为这实际上是在呵护人类不断进步的绵绵动力。家长也是如此，面对孩子们因为好奇而闯下的“祸”，您是否有足够的容错的精神很重要。当然，宽容不是纵容，吃一堑也应该成为长一智的阶梯，但请一定不要忘了，在这个瞬息万变、高速迭代的新技术时代，成年人的所有经验都有可能是错的，我们的使命之一是呵护孩子们不断创新的思维和行动。

勇气是跟随好奇心而来的一种优秀的品质。当我们面对一个不确定的世界，当我们的所有经验都不足以定义我们将要面对的一切的时候，勇气可以支撑我们站稳脚跟，并坚定地走下去。勇气不是鲁莽，更不是无限的竞争，而是必须与善良和道义相结合的负责任的行动。

好奇心和勇气可以帮助我们一步步踏出舒适圈，那么，随之而来的一定会是困难、压力、挑战和痛苦。这时候，韧性就是我们最需要的品质了。我们在这里所说的韧性还不仅仅是“坚韧”和“持续”，它的英文是 Resilience，意思是在逆境中满血复活的品质。因此，我反对在孩子已经疲惫不堪的时候仍然“鼓励”他们坚持，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必要的坚守是迈向突破的重要步骤，但适时的迂回和缓冲会帮助孩子们获得再次冲锋的勇气和力量。我们需要做的是引导他们积蓄力量后再度出击，而非丢盔弃甲，一溃千里。我很喜欢白居易的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里面所蕴含的生命力绵绵密密，无止无休。

被好奇心、勇气和韧性加持的孩子，大概率会与众不同。但是，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困难和挑战不仅仅会以凶神恶煞的形象出现，有些时候，它们还会幻化为美好的诱惑，直击人们的软肋。而道德，是帮助孩子们应对诱惑的最重要的武器。很多人对于道德的约束力感到困惑和不满意，因为他们认为道德或者没有约束力，或者约束力过强，总是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变换角色。我在一次演讲中，提到了社会规范的分级分工问题。我说，可以把良好社会规范的执行分割成学生常见的分数段：满分为 100 分。0~60 分的部分归法律来强制；61~85 分的部分归道德来约束，这其中又可以细化为 61~75 分归社会公德来半强制性约束，而 76~85 分归个人的私德来非强制性约束；86~95 分的部分归信仰（不一定是宗教信仰）来引领；而 96 分以上的部分可能只能靠天赋来证悟了。这可不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儿的并列关系，而是每上一级都会完整涵盖下面各级的包含关系。举例来说，一个严格遵守社会公德的人大概率不会去违法犯罪，除非遇到我在另一篇文章《为了正义而违反法律》中写到的那样的特殊情况。

好奇心推动我们去探究这个世界，勇气使我们能够面对困难，韧性告诉我们坚持不懈才会遇到更好的自己，道德教导我们从小就做带光的人，而这一切都在正念的指引下。在正念的指引下，我们将获得强大的内在力量，去经风雨、见世面，去与自然、与社会、与自身实现和解。然后，必须有一个然后，我们不会仅仅停留在独善其身的境界，孔夫子的朋友蘧伯玉曾说“耻独为君子”。我们要影响他人，引领他人，成就他人，这就是领导力。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前总干事马约尔博士的名言——“我们给子孙留下怎样的世界，取决于我们给世界留下怎样的子孙”，振聋发聩！

我们把“正念、好奇心、勇气、韧性、道德、领导力”作为学校品格教育的核心，并将每一种品格细化为 8~9 个关键要素。在这个表格里，大家会看得很清楚。

品格教育是基础教育的重中之重。在当下互联网已经基本普及，人工智能技术方兴未艾的情况下，居于我们的教育目标首位的依旧是情感、态度、价值观。好的品格教育能够有效地帮助学生提升其社会情感认知，确立人生态度，培养人文主义的人生观、价值观以及以科学为基础的世界观。以上所提到的是我们在过去的几年里不断思考和打磨的品格教育的主要内容。至于如何落地，会有专门的文章、著述做深入探讨。

我希望以上的讨论能够对中小学和幼儿园的德育教育发展提供一些思考的新角度。FLA 还是一所年轻的小学校，我们愿意和教育界的各位师长一路偕行，共同成长。

Michael Shi 

2023 年 4 月 2 日，于海南蓝湾